寫給台灣評論史的備忘錄─2014「評論關XX的事」座談紀錄(下)
活動:「評論關XX的事」劇場評論座談
時間:2014/10/18日 14:00-17:00地點:敏隆講堂
時間:2014/10/18日 14:00-17:00地點:敏隆講堂
講題:
1、評論與觀演關係
講者:樊香君、吳政翰、白斐嵐、吳岳霖,回應:紀慧玲、陳偉基(港)
2、評論與機制
講者:黃佩蔚、郭亮廷、周伶芝、吳思鋒,回應:紀慧玲、莫兆忠(澳)
3、港澳評論生態
1、評論與觀演關係
講者:樊香君、吳政翰、白斐嵐、吳岳霖,回應:紀慧玲、陳偉基(港)
2、評論與機制
講者:黃佩蔚、郭亮廷、周伶芝、吳思鋒,回應:紀慧玲、莫兆忠(澳)
3、港澳評論生態
講者:莫兆忠(澳)、陳偉基(港),回應:周伶芝、吳思鋒
撰稿:黃佩蔚 紀錄:沈芳萭
校對:樊香君、吳政翰、白斐嵐、吳岳霖、郭亮廷、周伶芝、吳思鋒、紀慧玲、陳偉基(港)、莫兆忠(澳)
(接前文)澳門莫兆忠,以書寫的四個層次作為回應基礎,首先從感受出發,書寫個人觀點,第二層次是觀眾跟創作者的對話關係,再來便是以評論作為具有公共性的歷史書寫,最後才能進入評論的哲學思考。他同時肯定的提出評論作為歷史書寫的責任,歷史不能完全代表過去的真實,而單一評論也不能完全代表一個作品,也因此,評論人的獨立觀點,多元的論述角度,對於書寫的有效性,至關重要。只有當同一作品,能有越多元的評論觀點同時存在,其歷史及公共性,才能具備價值,這也是他個人在面對書寫時的思考基點。
關於機制,他先提出幾點,因為時間關係,而無法討論到的題目,看似小題卻是一針見血的大哉問。包括貴賓公關票之於評論意志可能形成的酬庸機制,是否使用筆名的身份機制,評論人自主設定的寫作時間限制,也應該視為內在檢視機制的範疇,以及,創作人兼評論,評論參與創作的關係機制,如何掌握,是尤其值得另闢專題的思考。至於評論跟補助的關係,他則作了簡單的策略分析,如何透過補助,建立機制,來保護評論,可以是微妙的人為思考。
郭亮廷與周伶芝對評論環境的體質提出重要的疑問與反思,而吳思鋒的發表,則是直探台灣評論界最無以碰觸的痛。
如果「評論與機制」要討論的,可以更明確的指稱為「生產關係」的問題,吳思鋒一語刺破充滿張力的水平面,當評論人也進入機制結構的時候,也將同時暗示著評論力量的削弱。聽起來弔詭,國藝會發佈首屆「表演藝術評論人專案」,給予資源,讓評論人無虞於生活,專心寫作,不是應該大放其盛嗎?但「依賴」、「制約」也許才是真正的魔鬼。從「無資源者」變成「有資源者」,如何確知那張被供給的號碼牌,不應該成為書寫意志的自我綑綁,對於今時此刻的新世代評論人,才是思考的開端。如何從評論的位置重新看待經歷80年代民間自發、90年代開始有文建會、國藝會、文化局陸續設立,表演藝術正式被納入文化補助、文化治理這樣的變化情形?這是吳思鋒首先提出的內部質疑。
吳思鋒認為,看似蓬勃的評論市場,確實隱見評論力量的逐漸削弱、制約化、失去對於整體生態的反應。最立即可見的,就是相對於討論單一作品的評論,關於生態環境的議題討論,始終單薄。早期表演藝術雜誌仍有關小劇場的座談與討論,2004改版,卻也同時宣告「日後將加強視覺效果,減少艱澀論述並增加規畫性的專題內容」,時至今日,充斥廣告外,也只能應付兩廳院龐大的演出宣傳,未來還有衛武營、大都會歌劇院。生態現象類文章只有年度前後可見少數專題。包括表演藝術評論台、即使早期的每週看戲俱樂部,也是如此。評論市場的不以為需,書寫者的意識缺乏,是同樣需要檢視的供需真空。
除此之外,相比於視覺藝術的典藏《今藝術》、視覺藝術聯盟,對於視覺藝術事件的即時反應,如景美人權園區、威尼斯雙年展等,都有完整全面的討論。反觀表演藝術界,同樣握有空間、資本及話語權的表演藝術雜誌、表演藝術聯盟,面對新舞台、夢想家、兩岸服貿議題等,卻選擇冷處理、無聲無態,令人費解。表盟甚至已從成立初期的監督與批評功能,轉向成為國家表演藝術智庫,並承接公辦展節,身兼協助政府建構政策與規範,同時負責評鑑,角色混淆。2005年成立的國際劇評人協會台灣分會(IATC Taipei),更無所作為,唯一的部落格,最新消息停留於2006年7月20日。
在上篇提到台灣評論環境的一言難盡,莫過於此,即便吳思鋒以此為述,仍難以蔽之。表藝雜誌與表盟的轉變,以及在表演藝術事件上的不反應,不帶動,讓原本可以藉此拉出更多視角,檢視表演藝術環境的可能,變得沒有可能。他再舉一例,當之前劇場界在抗議兩岸服貿關於表演藝術條例時,卻無法同時審視(在外人審查之前)內部是否自我審查、自我閹割?機制與其跟隨者之間,既要自主又脫離不了依賴的曖昧生產關係,豈止一言難盡。
終究,他為這個巨大焦慮的出口,指出了一個可能的方向,也是今日,身為評論人能夠自持的價值所在,就是把「有資源者」外在身分,過渡給「無資源者」的初衷,在這兩者的相互傳輸之間,持續找到抵抗與書寫的意志,反應生態現象的能力,還有,活著的感覺。
作為最後一個發表者,我唯一能夠補充的,是接續吳思鋒的「活著的感覺」。重點在於如何活著?用什麼活著?如何不焦慮的看待此刻擁有,卻也可能隨時消失的資源者身份,或能將焦慮視為量尺,藉以確信自己還清醒著,沒有被機制綑綁、沒有落入慣性、沒有妥協、沒有偽善。觀演的距離待理,機制的巨大,難以撼動,站在歷史洪流的當口,稍失警覺,就會被吞噬其中,這才是今天最令人焦慮的思想危機。那麼,到底是什麼讓新世代評論人繼續義無反顧、無視停損的集體焦慮?那個「什麼」,就要回到今天聚會的題旨,耐人尋味的「XX」二字。「我們」,則不僅是指評論人,包含了觀眾、創作者、環境機制的總體意識。
我是慣常使用圖像思考的,回應了白斐嵐所提,評論的多元語法,我們的確應該期待可以用一首詩或是一幅畫,作為劇場作品的評論。如果以一張圖像來說明對於評論與機制的理解,或更準確的說是作為一個評論書寫者,面向劇場時,所意識的藍圖,會是什麼樣子呢?這是我的提出。然而同樣的思考,從當時到落筆此刻,圖像不斷演化,起點是一個不等邊菱形,以環境為中心,評論、觀眾、機制、創作者,各踞一角,交集共思或拉扯糾葛,決定了平行穩定或扭曲變形的線條。而當每個單詞成為中心,每個中心又踞以多角,每個角再成中心,持續增生。語法、結構、關係、速度、時間、權力、歷史、社會、政治……,不斷擴延,成組的單詞成為系統,分屬於內在個人意識與外在環境機制之間的兩條軌道,彼此對位。所有的系統連結共構,完形成圓,而據以為向的,是一個總體意識所往的共同目標,那個目標是什麼呢?是愛吧,我想。紀慧玲認為這個愛,是一種糾葛,卻也無庸置疑。
每個相連動的機制之間,不是絕對的你我高低、權力消長,而是流動的平衡、微角力的牽引,評論者,穿梭在每個機制之間,是觀者,也身在其中,無以自外。如此星羅棋布狀,或許更接近宇宙的樣貌。收筆此刻,眼底所見,不是洪流,但見無垠。
不管是書寫焦慮,還是焦慮書寫,台灣表演藝術評論世代的轉移,如圍繞恆星的球體,不斷增生,持續運行。
三、港澳評論生態
在台灣評論環境的雜沓紛陳之際,第三階段的港澳評論生態分享,或許能夠繼續提供一些值得思考的參照。
澳門劇場文化學會負責人,同時也是資深評論人莫兆忠,輕撫澳門劇場史作為開場, 2001年,第一個全職劇團出現前,澳門劇場一直由業餘主導,2005年後持續發展,2007年至今,仍處於轉型階段。從教育面來看,澳門沒有藝術相關校系,人才培育多是港台僑生,當地只有不具學位認定的演藝學院。關於劇場評論的唯二組織,2006年澳門文化中心邀請香港IATC周凡夫策劃劇評寫作工作坊,而後成立澳門演藝評論協會,以及同年正式運作的澳門劇場文化學會。而澳門劇場文化學會的任務,除了營運澳門劇場圖書室,開放借閱二千本館藏外,主要進行劇場資料整存、發行季刊《劇場閱讀》,在收集、整理之後,進行專題出版。劇評培訓,則是這幾年的重點工作之一。
就發表空間而言,擁有80%閱報率的《澳門日報》藝海版,娛樂八卦與文化資訊並用,可刊登八百字以下文章,2007年開始每週四出刊「演藝文化版」,提供整版表藝文章或影評。新園地「副刊」專欄,作者以文學、文化人居多,劇評數量稀薄(同樣驗證郭亮廷所提,知識份子不看劇場一說)。《華僑報》也有少許劇評發表。獨立刊物,除了《劇場閱讀》,還有去年(2013)成立紙本的網路媒體《論盡》,其中的藝文版,網路每週發刊,沒有字數限制,紙本則是月刊,網路版的讀者已經十分成熟,因應字數以及截稿時限的差別,相對產生即時或深度的發表文類。
莫兆忠提到,對照於台灣評論書寫環境,不論是書寫來源或媒體,眾而多元,澳門評論界則仍在供需尚未平衡的人才拓墾期。六十萬人口中,表演藝術消費以及從業人員,不足千人,始終存在寫手荒的困境,而他所主持的澳門劇場文化學會,從2009年起,開始積極尋找並培養評論人。從建立劇評基礎著手,邀請港台劇評人來澳看戲寫評辦活動,培養觀眾興趣,引發演後劇評討論風氣,兩年後,從中發掘固定參與者,邀請參與澳門藝穗、華文戲劇節及藝術節的駐節劇評,進入工作坊階段後,持續舉辦研討會、講座、鼓勵寫文,彙整聚焦,催生了2011「升評運動」培訓計畫( HYPERLINK
“http://reviews-macautheatre.blogspot.tw/”)。由於澳門的觀看環境不足,進階「升評運動」將腹地擴展至台港現場,過往兩年參與台北藝穗節及今年參與超親密小戲節的駐節寫評,都是計畫之一。透過與港台劇評人的共同參與,從短篇心得到完整文章,從內部少數討論到向外交流互動,循序漸進。這裡值得一提的是臺北藝穗節,「升評運動」當初受二十四小時內生產三百字短評的機制啟發,轉化成劇評培訓的入門功課,是具有關鍵作用的一次機緣。
因此,目前較為活躍的澳門新銳劇評人,大多落在80後、非劇場背景的青年世代。然而,因為資源、時間支持的培訓工作,很可能與書寫主動性形成拉扯,當資源退位、主體釋放後,是否還能續以為繼,才是澳門評論環境,接下來要面臨的焦慮。
評論資歷大約十年的香港評論人陳偉基,因為「佔中」事件,發現台灣對香港的想像還停留在2000年的古惑仔電影,憂慮十分鐘的分享,無法釐清這個想像。但如果是2000年迄今的香港評論史,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(IATC)出版的《1960-1999香港戲劇評論》,可以作為重要文獻參考。而他針對香港評論出版及評論人現況的個人觀察,也是對香港評論的評論。
嚴格而言,香港沒有體制內評論學術研究,香港演藝學院(APA)也沒有相關科系學程,絕大多數評論人背景,落在文史哲或媒體人的範疇,早期評論不興,創作者的自我書寫,也被視為評論文章,收錄於IATC檔案中。
除了戲曲少有涉略而無所觸及,陳偉基為香港評論人現況,輪廓出大致樣貌。以文史立論的張秉權、盧偉力,代表了香港70年代的評論語言,現任IATC經理的陳國慧,則是經驗豐富、論述客觀的多產作者。奠基於媒體領域的曲飛,同時主持電台節目,開發網路平台,也是香港小劇場獎創辦人,關照面向多元。另一資深評論人小西,則是從哲學及文化觀點出發,關注於文化研究、生態環境及舞蹈身體議題。梁偉詩,除了在演藝學院教授評論、寫評,同樣也主持電台節目,關注於服裝的視覺美學。鄧正健則是其中異數,從理工背景進入文化研究,筆觸理性。屬於中生代的陳偉鑫及洛楓,對舞蹈語言及文化,各有見地,聞一浩書寫舞蹈居多,藝術行政背景使其對製作面向也有所觀點,何俊輝則多從社會議題入手。周凡夫及胡銘堯,專注於音樂評論,前者尤其資深。而陳偉基本人,則是身兼插畫創作者、資深藝術行政及評論書寫的多重角色。
香港的評論出版,以50年代開始發行的《文匯報》、《大公報》,對於評論的影響最巨,其親共色彩,從97前後的審查力度,能夠有所感受。《經濟日報》跟英文閱聽眾的《南華早報》,皆有零星評論。刊物則有IATC的”artism”、香港藝術中心Artslink、字花。Art Plus、三角誌、Hi Fi音響,則是月刊。網路媒體部分,來源大多來自IATC的網路編輯,Pixelbread 像素麵包,從早期只有節目介紹到近期也有評論收集。Timeout 及HKELD,是英文網站。其他還有獨立媒體 Inmedia、主場新聞blogger,2012停刊的牛棚劇訊,也應該列入。很多網路媒體寫文化,但文化不包括表演藝術,社會議題及視覺藝術仍然多過表演藝術的評論。
陳偉基的觀察,娛樂、風月與馬經,在副刊版面上比文化版更多及更受到重視。而現時香港評論機制,形成權力優先凌駕於書寫意志的資格戰,這可從香港專欄作者,多是醫生、廚師、律師,可以見得,再從上述評論人介紹中,多附帶媒體資源加持,得到複驗。再則,缺乏經濟市場的文化刊物停刊率高,其生命值與藝發局(香港藝術發展局)的資助息息相關,已經退場的文化現場、城市文藝、muse等等,都是明證。陳偉基認為,在香港,經濟決定文化,大抵可算是評論界的整體氛圍。
圍繞在港澳演出機制以及評論影響力,在觀眾的問答裡,深見其貌。政治箝制,始終是關於藝術創作的焦慮,事實上,香港並沒有審批問題,一切經濟導向,即便有親共報紙的內部審批控管,但其論調邊緣,閱報率低,影響力不大。而澳門創作者,則長期處於自我審查先於政治審查的氛圍,「六四事件」已經二十五年,今年(2014)澳門第一次同時有兩個劇團(小城實驗劇團、曉角話劇研進社)製作以此為題的演出,可見長期自我審查及對社會事務的疏遠,才是最大的問題。但審查也可以是選擇,再糟的媒體機制,都還是有對的媒體人做出對的選擇。也許重點不是審查本身,而是人如何面對審查。莫兆忠的回答,回應了今天的題旨。
關於港澳劇評對於整體環境的影響。莫兆忠認為澳門劇評尚未成熟,評論與創作者在早年的筆戰交流,很有價值,但新的對話環境還無法形成。香港的優勢,在於IATC的積極作為,除了培訓、實質支持,同時IATC成員也參與藝發局的政策討論,在政府機制中產生影響。
周伶芝回應,港澳現況剛好凸顯了上一階段所熱烈討論的機制問題。面對媒體多樣性,評論人需要強大的自主意識跟主動性,才能掌握選擇發聲媒體與文類書寫的主控權。而網路媒體存在的必要性,在於可以自己決定文類、篇幅,甚至以時間的慢去抵抗媒體消費性,關鍵在於評論人如何使用。評論話語權,並不是指個人意志的發言權,而是透過集體大量多元書寫,建立評論多樣性,在隱性受控的媒體環境之中,更當如是。
評論何以為續,其實是台港澳三地相同的面對,包括今天提到焦慮或機制性的問題,都暗示一切才剛起步,包括文類建立、環境、意識。即使是台灣,也在必須重新面對媒體多樣蓬勃發展、文類僵化的節點上。唯有愚公移山的持續建立環境、爭取資源、累積一定的資料跟書寫,而累積還需要時間發酵,才能期待十年後,看到新的發動跟可能。現在,是很重要的累積期。
繼續,成了今天唯一而最重要的結論。
原訂三小時的聚會,還是意猶不盡的延遲了一個小時才結束,各自都帶著不滿足離開,百緒待整。行筆此刻,也才正反芻續思。
結論是,繼續、待續。(完)